天下何时为公

曩路遇老叟,皮皱发白,手足不便,惟目神炯炯。同车而行,吾见其好自语,絮絮不止。遂移坐,近之以私听。虽词句杂然,未贯而成章,吾稍得大旨。盖感于时世之明,当朝之治,青年之多能,复叹于昔时之落后,彼年生计之艰,国力之衰,并技术之穷乏。由是数称非孙文之革新无今日之中国,孙公真贤士也。吾一心阴听,不觉俯身倾耳,为叟所察,自觉失礼,手足口失其所安。不意老叟不吾怪,反执吾手,眉目慈蔼,类极祖考,一时心乱。内之愈乱,则外须愈静。吾亦不致歉,展萌态以对之,直视其目之炯炯。俄而叟曰:尔辈当多读中山之作,悉其大义,扬其明旨,成其伟业。言毕复絮絮自语,若从前状。

今幸有暇,寻其传记以拜读,有二三感,且一发而后快。

孙文,又名中山,德明,逸仙,曾化名中山樵,高野长雄,中山二郎等。或曰“天子命”,遂幼名帝象。果命由天定,运在自为,孙公存世一甲子,虽位近天子,然则命途多舛,终不得享其成,虽威扬天下,终止于国之公器,不得帝王四海,尽遂其愿。中山之鹄的固不在帝位,然则非帝王不能成易四海之事,非帝王不能改苍生之命,非帝王不能开愚民之智。人之所以伟者,在于众皆从之。伟人之所以成事者,在于众皆恒从之而无疑。欲使无疑,一曰权,二曰智。权须天赋,苍生俯首,智须神来,天下为虏。权易得而智难求,非权无以广智,非智无以成权,夫惟权、智具足,可成万古不刊之大业。此亦润之之所以王而中山之所以寇者也。

文幼有将帅之好,常自诩“洪秀全”,率群童模拟征战,野心初显,此类极拿破仑,盖斯属之人志悉发于少。十三岁出国投兄孙眉,有“始见轮舟之奇,沧海之阔,自是有慕西学之心,穷天地之想”之感。此年少之志,终不得践,西学有成而天地不可穷。西学亦不足以为穷天地之资。以故其半生飘零,似无头蝇,作意气事,败垂成功。二十六岁前,为学长才。此后二十年间,旅居海外,三民之论渐成体系,力彰己见,扬其名氏共思虑于四海,所凭惟口舌之利与不懈之心。欧美驱逐,伦敦蒙难,流离颠沛,其实可哀,而民智得稍启,有士同揭竿,亦足可慰。四十五岁,武昌起义,孙文坐食其果,所仗亦廿载飘零广告之功,彼时天下,舍文其谁?此乘天时也。

孙文素好毁其旧者,若夫何以建其新者,则思虑天真,略乏才智。向所欲毁者骤毁于前,文睹其残垣,不知何以立。破立之道,更迭之本也。破之易而立之难也。呕心沥血,寤寐难眠,不足以立,遂孙文拱手强权,袁贼取天下以反掌。天意使文徒具打砸之勇而无帝王之才,天意使黎民一场空喜,惨蒙驱虎引狼之灾,吾实痛心而不可奈何。一念误而添十年劳,亦必时之未至也。文终于草寇一生,天位留予后来人。

观文之生平,真可谓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虽功不可没,吾为之一叹。其功在启民智,而不在易江山,卸磨,杀之。哽咽无言,亦复向之叹息,人皆为时、运、命所虏,不能自已,其实可哀。

吾以为,民智可开否诚不可知。苟可期,民智之开亦必速在庠序之教。民智得开则旧陈得破,贤者之聪方可立新。民智,贤者皆不易具,吾疑天下犹不系之舟,诚可怖也,实大惑也。破立之事,可速为乎?破立往复,可有不破之立?抑或不立之破?吾生而有涯,破立有涯乎?有径乎?皆尚不可知也。

吾亦时有穷天地之想,然则天地何在?前路莫非穷途?

   乙未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