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其境者,不能摄受。从来如此。我想早迟是应当再读的。当下且先给这等待潮水抹煞的脚印留些描述,就算大家都不曾抑或不屑了解,无意甚或相约遗忘,我也舍不得抛弃那嚣张而可爱的姿态,忘不得他自顾自占领整个海岸,企图在天黑前包围大海的决心。

“我都知道了;这一切谎言与妄想,卑鄙与怯懦。它们就像颜料和素材,正好可以涂抹出一整座城市,以及其中无数的场景和遭遇。”

这写在《我执》的开始。似乎已得了看破妄想,舍得执着的大义。当看完全书,只是感慨差了些,凡成不得释迦都差了些。什么都不明白的最舒服,明了得多了,渐生出失望,更多一些,又有了希望,再多一些,就不望了,大概是明白了希望也是假的又不好意思说破。安静地忧郁着,理智地哀伤着,我看这是人世最真且爽的状态了。每个时代都有人前赴后继地奔跑着,他们不愿意追随前人,或者看着左边跑向右边,后来他们往往衣衫褴褛,白发苍苍,在街角迷了路。最后的最后,终究无法带着年轻身躯到达那看不见的城市的一群老汉在一座不知名城池破旧残败的墙根下看着布衣单剑,策马扬鞭,身无分文,却孤勇朝天的少年舍弃所有,义无反顾。咦,这画面有些熟悉,那一日到如今估摸着有一个甲子的光景了吧。当然也有一两个,早早不再怒吼咆哮,甚至不再窃窃低语,全心全意地做这美丽世界的美丽孤儿,智慧地笑对还在问“为什么”或者还在问“为什么还在问为什么”的孩子们。我虽然说不清那笑容里的成分,不过,我也知道了一些,这是谍中谍,这一场忙活,干的不是脚力,是心力。

一向觉得,知道的多的,说的少,说的多的,知道的少。而我等半懂不懂,想知难知的便整日哼哼唧唧,连做梦都免不得呓语一番,好像说得圆润些了也能悟得通透些一样。

其实我看这日记一样的文章,也有点像梦话,像是浮生一梦里的碎碎念。偶尔聪明,偶尔糊涂,偶尔拨云,偶尔雷霆,实在没有什么十分高明之处。若说高明,也许在更清楚的逻辑与更能写心之所想的文笔吧。你很精当地说出了我久郁于心的苦涩,使我仿佛得到春风化雨般的解脱,我便有些喜欢你了。然而许多人不明白,春雨的滋润过后还有炎夏的酷热,悲秋的萧索,寒冬的肃杀,以及年复一年轮回的煎熬。他们只是诧异,我曾心旷神怡,清明开悟,如今这又是怎么了呢?是啊,怎么了呢,令你开悟的人也不懂吧。

一般而言,散文集应该是不适合一口气看完,闲暇时翻翻,偶遇一两句动心之语更享受一些。然而我在不知道它是散文集的情况下懵懵懂懂一口气读完,倒也有了些更全局性的了解。虽然不了解背景,但我臆测作者似乎怀着情伤写的文字。开始还有所克制,反倒悟出些情场警语,摸索出些与《爱经》相契合的感悟,到了最后夜行如鬼的片段,深藏着的不安,彷徨,矛盾,痛苦一一浮现,作者带着年少时便有的叛逆,让我惊叹这行走在时间边缘的伟大勇气和竭力对抗桎梏的不凡探索。虽是散文集,内在的思想性态与思维模式却一脉相承,企图觉醒的波浪一阵高过一阵,在最后达到了令我瞠目结舌的高潮,更为奇异的是,这个过程平静的有些古怪,带着一种自残式的冷漠,仿佛看到白炽灯下作者鲜红的嘴角挂着的狞笑。这令许多人不寒而栗,但我会和他一起笑,割下自己的肉,就像割他的一样。我很欣赏这一丝冷漠带来的安慰,这令我觉得没有白花时间读他。

“你所见到的,只不过是自己的想象;你以为是自己的,只不过是种偶然。握得越紧越是徒然。此之谓我执。”

这是作者取自小乘佛法的感悟,但就通篇看来,也只是感悟感悟罢了。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有什么好苛求的,毕竟本不该奢望什么曲径通幽。相反的,倒应当感谢最后的一丝不透彻,如若没了它,我等也就欣赏不到另一个灵魂的垂死挣扎,辜负其自我解剖以供展览的好意,更演砸了作者精心编排的剧目。

归根结底,所谓我执,痛苦时才会寻求摆脱。对芸芸众生而言,这只是偶尔的跃迁,不可能成为常态的。用心看看,用心谢谢,用心笑笑,接着用心苟活就好了。当然,这是一些人对另一些人说的,但说话者本身才不会真正去做的,他们要挑战,像作者一样,挑战一切不可战胜的,质疑所有广泛认同的,拒绝全部理所当然的,赶在天黑之前,包围大海。

站在愚鲁者的角度,我有充分的理由把这当做一纸与命运妥协的契约,上面沾满了年少的鲜血和岁月的风尘,当不甘渐渐消弭,他将这良民证高高举过头顶,“你们看,我输了”。于是我们唏嘘感叹,又默默藏好自己的。

回过头来,我执是一切生产力的根本。虽然是自己抓着自己,想松开却是不易的,也是不舍得。我执是不可以大规模扼杀的,从这点上看,我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念想也令我有些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