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归夜话
乙未年丙戌月己巳日，晨起气虚，身疲心乱，惶惶然不知所之。远黛无言，吾凝眸自语，生而今六千四百日有余，竟不自知。吾常囿于心，或无名之哀，或自傲之觞，或悲怜之恸，或若失之沮，悉不得自已。情不意而卒起，辗转难消，弥而复兴，实不可脱。其必天使惘也，吾岂愿哉？日四食，麑裘葛衣，群居终日，言不及义，语不由心，周而复始，乐此不疲，此吾所见众人之态也，某异其司空见惯，无以为奇。
某少伶俐，敏于思而巧于言，且样貌清秀，向为乡党殊爱，亦备称大父修德之功。然吾不以为意，尽日悠游，不齿于众小儿斗鸡走狗之态。吾自况于天使，所忧所乐亦必在天地。久之，吾欲无言。忧之弥重，乐之益薄，是故吾常有不喜不忧亦喜亦忧之状，人以为怪，渐远之。某愈无言，自得其乐。天地体大，所忧甚于所乐者远矣，吾遂长忧寡乐，以至于今。吾不知生而何由，逝而何往，孑然蹒跚，草草何益。吾不忍强食弱肉，人为情缚，同室操戈，苍生刍狗。吾不解天地不仁，大道出否，民智不开，其可哀乎。吾不悦，吾不愿，吾不屈，吾不自欺，吾不语人，吾不畏穷，戚戚然乎吾不可奈何。及至祖考坐化，情状愈烈，昔忧发于心，此情伤乎神。某昼不言，夜不语，魂不宁，魄不居，寐中数觉，凭窗望月，千古万人，踽踽如斯。噫，何足叹兮？何足道兮？
某素闻《活着》系仁义之言，今幸拜读，深受其诲，奉为指归之作，遂欲秉烛夜话，发二三言，以消胸中块垒。
徐家有子，名唤福贵，因家境殷实，嫖赌成性，娶妻家珍，生女凤霞，育子有庆。其性随父，不务正业，好赌，负于龙二，败尽家财，房、地易主，遂家道中落，命途陡转。旋即其父作古，悲曲始奏。福贵租地自耕，聊以糊口，家奴辞尽，长根行乞。后因母病赴城求医，见征为壮丁，随军北上，九死一生，二三年间，战火纷飞，故土遥遥，生死不料。国军兵败，其为共军所虏，幸归故里，母已身故，未及送别，女病致哑，悲不自胜。幸家有脊梁，希望犹在。俄而有庆献血，枯涸而亡，父筑子坟，其可哀也。后王二喜妻凤霞，凤霞怀苦根，产后出血而亡，其母悲恸，不久卒命。苦根聪颖，香火得续，希望犹在。继而王二喜工伤弃世，家余老幼，福贵苦根，相依为命。居数年，苦根饱食豆子，腹胀而夭。此间之福贵，生无可恋，死无挂碍，希冀无存，心如死水。福贵后购一牛，亦谓福贵，两病残之躯，老而不亡，又享十数年寿。境遇如斯，恐无更甚，字字泣血，我心伤悲。 人生天地间，犹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虽寿夭有别，贵贱不一，然则终期于尽，具归抔土。以是自问，生而何用？掩卷怅然，或得之矣，盖无用乎。生，人之所以生者；死，人之所以死者。死生虽大，亦应随化，生则不必远逐，知足而安；老则顺天应时，向死而生；死则鼓盆而歌，忘我如寐。吾实不知，如此足乎？
福贵之难，可谓时也，运也，命也。时逢新陈之交，改朝换代，上位易主，黎民食苦。运乃祸不单行，屋漏夜雨，一波三折，缘悭命蹇。吾不知命，且不妄言。此故事也，强言时、运不可怪也。吾曹苟欲鉴古为今，何其难也。当世之人鲜知当世之时，当事之人难断当事之运，况凡人不可悉命。故曰:吾属皆为时、运、命所虏，无一得脱，诚可哀也。使福贵举家赴死，于国有损乎？有益乎？吾等皆福贵之属也，于时势不可尽无，亦不必有，实神鬼之木偶，肉食者之脍具。
是故为人，实则为器，或问天下，或撷梨花，其何异之有？惟不失本心。福贵虽穷且困，不为非歹，知恩重义，纵死不辜。此其所以笑谈旧痛而无愧无伤，亦其妻所以死而瞑目也。吾知之也，人之于世，不求有为，但得无愧。
福贵已已，某值少年，不喜游荡，不好掘藏，乐作和尚，何为其然也？吾不知。吾且无言，且诗且酒趁年华，且行且赏且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