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班回家,走在路上,我突然想,如果我这么一直走下去,会走到哪里?我会放弃租来的住处,放弃住处里的笔记本、身份证,放弃我的职业,放弃我的公司,放弃我的爱好,放弃我的家人,放弃我的姓名,放弃我的性格,放弃带有“我的”的一切,放弃表情,放弃语言,放弃思索,于是终于,完全放下,自我。我会不再是我,我会是someone,也会是no one。我会变成纯粹的,一个人。
这个人一直走,从天黑走到天亮,从城市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从饥饿走到麻木,从无聊走到疲倦,走过繁华,走过阴森。这个人不愿停下,又已决定不回头,只好一直走。这个人会昏厥。如果在发现前醒来,他会挣扎着继续走,但他走不远。很快意志会被战胜,他又会展现出一如既往的懦弱和颓唐。他停在路边,此时可能已是第二日的黄昏,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没有人留意角落里的狼狈。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感到自己和尘世的格格不入,他感到从前的自己太不了解伤感。他随即提醒自己自己已经计划要放弃自我,也就不可再去想起从前了。
他还是能够感觉到饥饿,但他决定不去解决这个问题,他一早就觉得饮食滋长自我,此刻正是一个考验。他继续走,但走得很慢,脑子也开始迷糊。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悉达多在树下盘起腿来,说是不想明白不起来,又想起年轻的王阳明和同伴在院子里,说是格不动竹不起身。他觉得好笑,忍不住笑了起来,越笑越觉得开心,好久没这样开心。他的笑突然僵住,脚步突然停下。他着急地转身。身后是大卡车呼啸而过。
他坐在路边,夏夜的晚风有点凉意,路灯的昏黄有些温暖。他又重新注意到行人,有马尾辫,有婴儿车,竟然还有忽闪忽闪的气泡泡。
所有关于尘世与平凡生活的景象都在呼唤一个在边缘试探的灵魂。他又开始觉得饿了,觉得有些爱这尘土飞扬的人间。
我在不到24小时里做了好多重大而决绝的决定,但现在一一失败。我能做一些决定,但一些决定我不能做。做了也是徒然。当我失去我,我的决定就变成了风中的决定,只能等着“我”的回来,重新落到我的肩上。
我又可以开始说我,每一句话都是我开头。我的手机还有电,我还能在路边吃汤面。我打一个的,我喋喋不休地和司机说着什么。我问司机孩子几岁,司机说老婆是高中同桌,我说今天晚上天气很好,司机说前面那姑娘腿真好看。我实在走得太远了,所以行程到一半我和司机已经亲似兄弟,无话不谈。司机问为什么我身上有点臭,我说你知道我吃过的最甜的东西是什么吗,司机说有时候如果不是怕疲劳驾驶根本不想回家,我说其实生活就是无数的选择。我们基本听不见对方说什么,但我们聊得很开心,我们都有充分的自我。我有重生的喜悦,他则跑了一个大长途。下车时我觉得他很舍不得,至少我看见我走了很远他的车还停在路边。我没有不舍的感觉,今天我已经告别太多了,我的感情已经用完。
我相信失而复得值得高兴,我要为在一场想象中重回的自我庆祝一番,我不会再去做这样的傻事,甚至想也不再想。
相识的保安问我是不是又没带卡,顺便笑嘻嘻地打开了门,我于是把手从兜里拿出,点头,微笑,谢谢。